夏末的阳光洒落进窗户,耳边是洗衣机与音乐的混响,远处还有些知了叫声,温度是空调保持的人工室温,房间只有一个落地灯照亮,情绪坠入封闭空间;有那么一刻,突然想说/写/画/弹点什么。于是张口/打开电脑/铺展画卷/取出乐器,身体一切准备就绪后却僵持住了,任何言语/单词/笔触/音符都不能填满空白,眼看着一切就要消散,于是拼命想发出声音/敲打键盘/描绘形象/拨动琴弦,然而,口中说出的、手中书写的、颜色涂抹的、乐器演奏的,与先前的情绪已经有些许落差,感官信号传输至大脑需要0.05秒,词不达意的沟壑则是几个0.05秒的叠加。苏予昕的绘画是这叠加的0.05秒的错综叙事,它没有线性的时间轴,而是无数个0.05秒的回眸、预设、静默与闪回。
“表面时间”(2019)是其叙事的其中一种细腻表达,如同将河原温的“今日”系列变换尺度又重新展开的复刻。艺术家规定一个时间限度(比如15分钟),在这段时间内描绘时钟的形象,15分钟结束后便停止;而后再从另一个15分钟开始绘画不同的时间刻度,以此叠加。最终形成的画面是一个不完整的时钟,残缺的圆与或清晰或隐没的刻度暗示着画者绘制此画的具体时间。她将此画的英文定名为“Superficial Time”,然则这或“表面”或“肤浅”的时间画不是比画时钟更为贴近时间概念吗?艺术家在此既是时间的模仿者,也成为时间的制作者。
在展览“用色拼字”中,苏予昕模仿与制作的,则是色彩意欲言说的状态。颜料在手中的轻重、画笔触到膏体的粘稠感、画布回应笔端的弹性、意识流转至画面的巨细……泰晤士河畔的莫奈,在这之间收纳西敏宫的印象,色彩因日光的照射而变化有时,其画面只是关于那一限定时间的风景。那时的印象派关心日光与颜色,却对生成变化的时间视而不见。“雅克·德里达曾说绘画的起源始于盲目——因为人类从来没有办法在观看绘画对象的同时,也观看画布平面。”(苏予昕:《平行印象主义》,2018)苏予昕的创作试图面对这二者之间的空隙,将此演变为一场身体力行的时间劳作,或者说是一场关于印象的练习。25厘米见方的系列小画是这些练习的结果,洗刷画笔的那桶水与时钟叠影成蒙太奇,趁颜料还未干的时候加上其他颜色,任时间在其中发酵作用,笔触的疏密造成了水体的清浊,而色调的变化则成为时间的忠实显影。关于绘画的绘画,是将绘画的再现返回至构成绘画的各个要素自身,颜料、笔刷、画布等等以其所是的样子发挥作用,如果对苏予昕来说“去阅读就是制作”,那么反之亦然,制作绘画的过程也同时是在感知绘画——去制作就是阅读。
制作/阅读绘画,意味着要长期与绘画的“局限”工作,二维的、静止的、尺幅限定的、垂直的、图示化的(而非符号化的)等等成为画者需要朝夕相处的物质性。在此处,绘画的终点亦是它的起点,取消亦是生成:与行星一同转动的轮组让地心引力缺席(《运动与其同义词》,2019)、由地图表格、坐标系、日历绘制的“山水”无透视可言(《当日来回》,2018)、河流褶抹消了视线的连贯性(《河流褶#6,渐强》,2019)、《写与写过》(2017)切断了连续的时间剪影、《没有重力的风景》(2017)则是霍克尼式瀑布的变本加厉。 任一限定的物质性成为每幅绘画的特殊游戏规则,与之角力、玩乐、共舞,并接纳随之而来的能量。色与字的媒介限度,在此互为补充。
绘画的有限性还在于它必须经受时间的不可逆,而作画之人只能如刻舟求剑一般去肯定一个消失的坐标点。“每日此时”(2019)系列不仅是水与色千变万化的呈现,也是将水比作时间的修辞。通过在弯曲的木板上用颜色复刻水的印象,让静止的水在日光的变化下再次流动。此系列与“永远的一天”成为创作者演绎时间的两种样貌。后者用手工绢印在大尺寸的纸张上印上双面渐变色彩,裁开并线装成册。阅读者在翻阅书册的过程中,或许很难看到纸页与色彩的转换,而只能通过书侧追溯颜色的改变。它被放置在校色灯箱中,以国际标准的人工日光(6500 K)呈现。恒定的光将书册静止于不变的物理环境,书册内部的颜色变化倒像是被孤立的时间。
在苏予昕的创作中,几乎每张风景都有水的元素。这不仅因为它“承载着惊人的复杂结构”与丰富的波幅、颜色,或许还因为其素来有之的象征意义——时间。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,因为无论是这条河还是这个人都已经不同。创作者永远只能捕风捉影,身体在发出动作的片刻落后于大脑,而在全球化信息加速的时代,0.05秒已然包裹着无法承载的“印象”。关渡美术馆103室的展厅是苏予昕关于这个时代绘画(或是任何创作)的叙事诗,而如同这篇文章由无数个词不达意的0.05秒组成,艺术家也同样在创作内部经历落差、反思与辨证,观者则在顺时针或是逆时针方向的行走中,经历这些正辩反辩。